第207章 兴亡替,苒苒惊时月(1)

我忍了好久,才忍住自己的泪水,正要开口说出我的猜疑时,“砰砰砰”的敲门声传来,又急又快,伴着拓跋顼近卫的高声呼唤:“殿下!殿下!”

拓跋顼仍旧红着眼逼视着我,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:“滚开!”

外面敲门声不过顿了顿,又不屈不挠地响起,伴着近卫焦急的回禀:“殿下,牛首山急报,皇上被叛臣里应外合袭击,似已全军覆没,皇上重伤,目前生死未卜!”

拓跋顼这才转动眼珠,犹疑着似一时没能理解近卫的意思;忽然间便发出一声类似呻吟的惊呼,猛地跳下床去,甚至不及穿鞋,便衣衫不整地冲过去开门。

“不是说,皇兄已经和后期渡来江南的魏兵前后夹击,已将萧彦那老儿击得大败了么?”拓跋顼沙着嗓子厉声喝问。

近卫不敢看拓跋顼光裸的上身和流着血的唇,俯身跪禀道:“殿下,我军虽扳转劣势,可兵马已折大半。皇上为长远计,本已决定先行退回江北,休整兵力后再伐南朝。谁知当晚昔日南朝降将沈诃若忽然带手下三千多兵马叛变,与秦易川所率魏军内外相应,将……将我军击得大败,皇上中了两箭,在亲兵保护下脱出重围,但仍然给困在牛首山中,无法脱身,故而派了一名身手极高的近卫潜出,让带一句话给殿下。”

“什么……什么话?”那一向健硕的身形似已站立不稳,正在左右摇晃。

“皇上说,‘告诉皇太弟,若他还有一分手足养育之情,需将朕的尸骨带回北朝,不得令南人荼毒。’”

这一回,拓跋顼真的站不住了,呻吟一声,退了两步,坐倒在一旁靠近火盆的木榻上。炭火熊熊,照出了那光洁上身渗出的一层汗水。

“殿下,皇上危急,请速作决断!”近卫显然是个忠心的,见拓跋顼不说话,立时催促。

拓跋顼喘了口气,握紧拳,道:“留一千人镇守南浦,其他人即刻拔营,前往牛首山!”

近卫立刻应诺,正要离去时,拓跋顼又道:“尉迟玮的兵马迟迟未动,多半也在等候目前的时机。如果他派人来攻南浦,斩了魏营所有梁人俘虏,再……以安平公主为盾牌,逼其退兵,等本王回援!”

“如果梁军不退呢?”

“那么,你们败退之前,即刻斩了安平公主!”拓跋顼语意萧索,却斩钉截铁。

近卫应命去了,拓跋顼又扶着头坐了一会儿,才站起身,迅速穿起衣服,披上铠甲,然后才踏入了床帏。

我已放开了金簪,正散乱着发,靠紧床围坐着,默默消化着听到的话。

他走到床前,冷淡地望着我,眼底寂然。他沉沉道:“我不喜欢再也无法把握你的感觉。即便你如今已经这般讨厌我,我还是宁可让你死,也不想你再离开。我受够了!如果你死了,能彻底断了我的念头,我宁可你死。”

我不晓得是一种什么样的荒谬心理,惨淡地望着他,居然还笑了笑,很清楚地说道:“嗯,我也宁可死,宁可……现在便死了,再也不用操心任何事,任何人。我尽力了,可还是逃不脱这条路,那么,我认命。”

拓跋顼就着昏暗的光线深深地凝视着我,忽然俯下身,在我唇上狠狠咬了一口。我还没来得及痛叫出声,他已抓过一块帕子,将我的嘴塞住,抽了我自己的衣带,将我双手反捆起来,缚于床围之上。

我盯着他,还是想笑,只是盈眶的泪水极不争气,已经缓缓自腮边挂下。

拓跋顼又发出了低低一声痛苦呻吟,转过脸不再看我,飞快地抓住自己的宝剑,冲出了门。

门扇在打开又阖上的一刹那,一道雪化时的阴冷扑了进来,透过火盆带来的暖意,无声地扑入我胸怀,再也挥之不去。

院中在一阵嘈杂后也逐渐静寂下来,连屋中渐渐黑了,都无人过来点一盏灯。

我在黑暗中终于抛开了那七颗红痣带给我的震惊,开始将牛首山扑朔迷离的战事理出了头绪。

我离开牛首山后,本来预算着能占六成赢面的战事,并没有往我和萧彦希望的方向发展。

不知秦易川那一环出了什么错,本该被他们阻拦在江水以北的魏军到底强渡成功,并与陷入危境的拓跋轲一起反攻萧彦率领的梁军。萧彦的身体状况,可以支持一时,必定无法长久支撑。

如果萧彦病重的消息传出,对梁军士气必定有影响。这样的情形下,北魏军终于能够反败为胜脱出重围。而沈诃若,正是当年萧宝溶在南齐宫变之时布下的一颗棋子。萧宝溶被囚后,沈诃若效忠的对象,便由萧宝溶变成了我。北魏南攻前夕,我便传了密令过去,令他如果到了江南,有机会立刻反了拓跋轲,重投南朝。

我的预计,他在拓跋轲兵败之时必定会想法给以致命一击,然后带了拓跋轲的人头来见我。但他居然会在拓跋轲脱身后再动手,并且能与秦易川部里应外合,却出乎我的意料了。

秦易川部连南援的北魏军都阻挡不住,事后怎会又有那样的勇气和力量,与沈诃若联手去算计小胜的魏帝兵马?

秦易川原属征西军,与沈诃若应该没什么交集;目前暂时听命于他的定威将军雷轩等人倒是和沈诃若相熟,可我不认为雷轩能即刻相信了沈诃若的诈降,并与他联手对敌。难道他不怕是沈诃若的诱敌之计?

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
从眼前的局势看,梁帝萧彦本已不多的人马在新的援兵到达之前应该无力再战,萧彦以重病之身受此重创,很可能经受不住;拓跋轲被沈诃若的叛变打了个措手不及,全军覆没,估计目前应该拖着重伤之躯隐于牛首山的某处。他派人向拓跋顼说出那番话来,必定早就料到拓跋顼暗存异心,见死不救。如今拓跋顼已经发兵,即便能及时将他救回,也断断不会容他一人独揽大权。

即便他还是北魏皇帝,日后政令必自皇太弟拓跋顼而出。当年他杀了自己其他七个弟弟,的确是防患于未然,并非一味无情嗜血。可惜他终究没杀他最该杀的那个。

或许,他也不曾想过,自己一手带大的幼弟,那个曾经那样纯净朴实的幼弟,如今会这样和他明争暗斗,甚至势同水火吧?

一场胜负几度变幻的大战尚未落定尘埃,但混乱不堪的局势,已初露端倪。

秦易川部看来倒似有意放了北魏援军渡江,引狼斗虎,重创了萧彦兵马,然后再与沈诃若合兵,又重创了拓跋轲兵马。

北朝,可能由此直接成就了拓跋顼的雄图霸业;南朝呢?

我一时竟看不出。

萧彦在伤病中大败,已是岌岌可危;我被出卖困于南浦镇;算来南朝目前只有太子萧桢得利。我和萧彦无法回宁都,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南朝皇帝。

可就凭他,能得到南朝各路文臣武将的认同?而他大约指挥不了秦易川的兵马,让他们时而懦弱无能,时而强悍睿智,硬生生将南北两朝帝王都陷入危困之中。

还有件奇怪的事。

云麾大将军尉迟玮手中尚有五万兵马驻守京畿,萧彦下旨让他即刻派兵增援牛首山,可好几天过去了,为何他那边连半点动静也没有?甚至连相距不过一日路程的南浦镇也不曾遣兵来!

他们一向对我恭恭敬敬,我也对他们多有照拂,没理由听说我被困南浦而无动于衷!

到底是谁,有这样的能耐,暗中左右着目前的战局?

我想不出,我实在想不出。

如果是三年前,我可能会猜惠王萧宝溶。

以他当时的影响力,部属们齐心协力将他重新推回至尊无上的地位,也不是不可能。

可如今,他被幽囚于皇宫已经快四年,完全与世隔绝,便有曾有过运筹帷幄的雄心壮志,也该在日复一日的美酒佳人的麻痹中渐渐消磨殆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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